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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 影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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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是醜時嗎,還是寅時?

明日應當不是個好天氣,雲層將月光遮得半點也無,天際也僅有幾顆暗星,茍延殘喘,仿佛永遠挨不到下一縷曙光。

清昭木然地跪在廳堂裏,目光失焦地對著遠處緊閉的房門。

她的頭發散亂,臉上多處擦傷和淤傷,唇邊留有血跡,這是相籬盛怒之下的手筆。只是如上種種,都不比她已染成暗紅的半身衣衫令人心驚,那是雲涯的血。

子歸坐在桌邊,他重傷未愈,還經不起久站。他的手中握著一只瓷杯,指節泛白,令人擔心那杯子下一刻便會碎了。他投向清昭的目光既痛心,又悲憫。

為什麽會這樣。

如果有旁人見到此時的清昭,一定會避之不及,因為她面容的枯槁與呆滯,比街上要飯的傻子還不如。

相比焦急與痛楚,此刻她心中更多的反而是茫然。她好像突然不明白一切了,甚至連她自己,她都不認識了。

她究竟是什麽,怪物嗎?她的身體裏到底有什麽東西?那就是她胸腔裏長久以來的詭異感覺的來源嗎?她甚至連一眼都沒有看見那東西,任她發了瘋一樣地撕扯自己的衣衫,抓撓自己的胸膛,也沒有在上面找到一絲一毫的痕跡。如果不是子歸及時制住她,她可能會活生生地將自己的胸腔掏開。

她忘不了那滿目的猩紅,迅速湧出的鮮血滾燙,而懷中人的身體卻飛快地失去溫度。

所以,她殺了自己的師父嗎?

胸中陡然一痛,又是一股鮮血自唇角淌下,那是她的情緒牽動了之前的傷勢,可她連眉頭也並不曾皺一下。

她甚至是感謝相籬那毫不留情的出手的,如果連這點疼痛都沒有了,她就是一具徹底的行屍走肉了。

吱呀一聲,臥房的門被推開,清昭灰暗的眼中瞬間亮起神采,卻也寫著明白的恐懼。子歸亦站起身來,迎向來人。

“師父。”他沈聲,小心翼翼地探詢。

相籬合上房門,緩慢地走進燭火的映照中來,他一襲黑袍,乍看並無異樣,但留心之下,便能見到大片的洇濕,緣由不言自明。

他的眉壓得低低的,將眸子籠罩在一片陰影裏,刀刻般堅毅的臉沈得好像寒冰,他每走一步,清昭的心都向下墜一分,已經需要以手支地,才能勉強維持不倒下。

“他還活著。”終於,相籬凝聲開口,“幸而有玄鳥璧。”

在他的話音落下時,清昭陡然舒出一口氣,隨之是強撐許久的氣力被抽空,頹然跪坐在自己的雙腿上。

而下一霎,一道勁風便破空而來,清昭無力躲閃,迎面受了這一擊,整個身子被掀飛出去,直撞上窗欞才停下,其力道之大將整扇窗戶硬生生撞散,她與木條窗紙一同落在地下,如同一只破布袋,狼狽不堪。

“師父!”子歸急道,欲上前扶清昭,卻被相籬一把揮開。

“孽障!”相籬額上青筋暴起,雙拳握得咯咯作響,“我當初就知道,凃洲人沒有一個好東西,可悲雲涯護著你,我看你假作乖巧,竟也心軟誤信了你!”

他大步流星上前,還要再打,被子歸撲上前來拼力攔住。

“不能再打了,師父!”子歸舊傷未愈,此刻被牽動,邊咳邊喊,“清昭師妹不是那樣的人,請您聽她一言!”

相籬雖怒不可遏,到底顧及自己愛徒的身體,極力忍怒道:“你生性善良,可事到如今還要被這孽障迷惑嗎?她對自己的師父行大逆不道之事先不論,她身上的蚱蟬咒難道她不知情?”

清昭本是奄奄一息伏在地上,聽聞此言,倏地擡頭,愕然道:“那……是什麽東西?”

“你還在做戲!”相籬罵道。

子歸攔著相籬,蹙眉:“所謂蚱蟬咒,是一種威力極大的殺招,非術法高深者不能施展。顧名思義,它就像蟬一樣蟄伏多時,直到時機成熟方才破土而出,出其不意,狠毒非常。師妹,你好好想想,可是被人乘了空子?”

清昭茫然地大睜著雙眼。她連這拗口的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,哪裏會曉得這是怎麽一回事。她身體裏的,令她時時不適了這些時日的東西,原來是一個毒咒嗎?

“子歸,你還袒護她?”相籬眼中噴火,“她一個修仙弟子,何至於被人種下咒術而無知無覺?依我看,她從一開始便是凃洲人的細作也未可知!”

子歸見清昭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,心下愈發焦急,跪在她身旁道:“師父,她到雲涯師叔身邊時才多大,如何會是細作?”

相籬冷哼一聲:“我方才細探了,她身上的蚱蟬咒,心緒激蕩時即蓄勢待發,但真正破體傷人,卻須在情動之時。”

子歸聞言,不由顯出幾許尷尬神色,相籬望向清昭的眼神,卻只像看著什麽齷齪東西:“我初到玉闌峰時,便見這孽障行止逾矩,當時我只道她年紀小不懂禮數倫常。如今想來,怕是那時便想行兇,只是剛好被我撞破罷了。”

子歸不曉得他們初見的誤會,在相籬和清昭之間來回望了幾眼,一時愕然。

清昭苦笑。這樁事情無論如何是講不清了,情動之時?這下咒的人如何打得這樣好的算盤。雖然她至今也不明白這咒術是如何種進她身體的,但終究是她差點害死雲涯,相籬如此動怒,也並不算冤枉她。

“孽障,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嗎?”

清昭搖搖頭,閉上雙眼:“沒有了。”

勁風撲面而來,較先前迅猛數倍不止,即便清昭閉著眼,仍然被那耀眼的光芒刺痛。那是相籬毫不留情的一擊,意圖非常明確,就是要置她於死地。

“師父不要!”她聽見子歸大喊,卻終究阻攔不及。

她半跪半伏,安靜地合著雙眼,不曾移動一寸,只是嘴角的苦笑擴大。

不論真相如何,終究是她將雲涯傷成那樣,她哪裏還有臉面再見他。能夠知道他沒有性命之憂,已經是上天待她不薄了,有玄鳥璧這樣的神物在,他一定會沒事的,那她也沒有什麽好憂心的了。

若要說遺憾,便是她不能再陪著他與國師作戰,拯救流落在凃洲的浮桑人了。不過她犯下這樣的大錯,雲涯定然對她失望已極,哪裏還會稀罕她的陪伴。往後總有比她好百倍千倍的人來陪他。

她回想起雲涯最後望向她的那一眼,心猛然顫了一下,劇痛難言。

雲涯是她有生之年遇見過最溫柔的人,他哪怕再生氣,也狠不下心來將她怎樣的,也好,由相籬代他處置了她這孽徒,也許是件皆大歡喜的事。

術法的光華已襲至面門前,刺目灼熱,清昭已經能聽見自己的額發被炙烤得吱吱作響。距離一切結束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了,只是修仙之人五感通明,反而將這一瞬殘忍地拉長。

她唇邊的苦笑忽然柔和起來。

師父,如果有來生,我想做一只鳥,落在屋前的合歡樹上,就遠遠地看著你,什麽也不做。

然而耳邊一聲尖銳呼嘯,面前陡然一涼,竟是另一道術法勢如破竹而來,以近乎蠻橫的力道將相籬已近在咫尺的攻擊格開。

清昭大驚,能夠做到如此,必然要比相籬的攻勢更快,施術者的修為絕不會在相籬之下,子歸是斷然做不到的。

她還沒來得及睜眼,面前幾乎是同時爆發出兩聲驚呼。

“雲涯!”

“師叔!”

清昭頓時肝膽俱裂,他傷成那樣,如何經得起這般動用修為?

她本能地撲上前去,隨後才看清眼前的情形。雲涯僅著一身中衣,倒在相籬腳邊,臉色白得幾乎透明,雙手卻死死地扣住相籬的脈門,不使其有再次出手的餘地。此刻的他,單薄得仿佛一片雪花,隨時都會融化消失。

“師父!”清昭嘶聲大喊,淚水瞬間湧出眼眶,視野一片模糊。

她手忙腳亂地試圖靠近,卻被相籬一腳踢開,耳邊猶自聽得又氣又急的怒罵:“你瘋了嗎?這個孽障值得你如此?”

清昭被踢得滾開老遠,匍匐在地磚上。這一點上她不能更讚同相籬,這個瘋子,他半點都不顧惜自己的嗎?

“不許攔我,我今日必要結果這個凃洲孽種!”

清昭對相籬的吼叫充耳不聞,倔強地重新向雲涯的方向爬去,卻聽見他急道:“小昭,不要過來,快走……”

即便他已竭盡全力,聲音卻仍十分微弱,並且話音未盡,伴隨著一陣嗆咳,口中又吐出數口鮮血,觸目驚心。

清昭大慟,哪裏肯聽,哭喊著還要上前,雲涯的樣子仿佛下一刻就會暈厥過去,拼盡力氣喘息道:“你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嗎?”

他目光中的哀痛令清昭怔在原地,子歸醒過神來,忙推她一把:“快走,別枉費師叔如此護你了。”

清昭看了看急欲再次動手,只是顧念雲涯傷勢不敢強來的相籬,含著眼淚最後望了一眼事到如今還在保護她的師父,咬牙飛跑而出。

外面天色正將明,她全身顫抖,胡亂駕起一朵稀薄的雲彩爬上去,搖搖擺擺升到空中,直到下面的景色都看不清了,也沒有敢再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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